本自俱足第6章 德胜之死
高烧是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毫无征兆地袭来的。
月晦的夜色浓稠如墨伸手不见五指。
草棚外风声凄厉仿佛无数恶鬼在咆哮。
棚内油灯如豆光线昏暗摇曳将棚顶杂乱的芦苇杆投下扭曲怪诞、张牙舞爪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
德胜在冰冷的苇杆铺上蜷缩成一团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一阵阵剧烈的寒意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地从骨髓深处涌出瞬间席卷全身冻得他牙齿格格作响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然而仅仅片刻之后又仿佛被投入了熊熊燃烧的熔炉五脏六腑都灼烧起来滚烫的汗珠争先恐后地从额头、后背涌出浸透了单衣。
他的脸颊在油灯下呈现出一种骇人的惨白嘴唇干裂毫无血色。
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头。
他挣扎着想爬出草棚却浑身酸软四肢百骸像是灌满了沉重的铅块根本动弹不得。
刚勉强撑起半个身子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他“哇”地一声将胃里仅存的一点酸水混合着苦涩的胆汁吐了出来。
紧接着小腹一阵绞痛。
冷汗如同豆粒般密密麻麻地从额角渗出滚落混合着屈辱的泪水滴落在身下冰冷的苇杆上。
隔壁冯大瘸子他们的赌局正酣。
骰子撞击破碗的脆响赢钱的狂笑输钱的粗俗咒骂汇成一片嘈杂的声浪清晰地穿透薄薄的苇墙冲击着德胜昏沉而痛苦的神经。
德胜想喊想求救喉咙却像被滚烫的烙铁堵住只能发出微弱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嗬嗬”声。
这声音在赌徒们的喧闹中微弱得如同蚊蚋。
德胜想起了村里老人讲过的话:“伤寒这害人的瘟病是挨千刀的小鬼子往水塘里、井里投了毒!” 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德胜的神经比身体的痛苦更甚。
为了解渴他们不得不敲开冰层取水。
是了一定是那浑浊的、带着怪味的河汊冰水! 绝望如同冰凉的毒蛇缠绕住德胜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的意识开始模糊像蒙上了一层厚重的、不断旋转的雾气。
身体时而如同被抛入滚烫的碱水大锅煎熬时而又像被冻结在万丈冰窟之中。
草棚在狂风的撕扯下剧烈地摇晃发出痛苦的呻吟。
那盏昏黄的油灯投在棚壁上的影子疯狂地扭曲、膨胀、变形化作无数狰狞咆哮的巨兽挥舞着利爪向他扑来。
德胜听见冰河之下传来母亲温柔的呼唤声音遥远而清晰带着冰层碎裂的脆响;又听见城墙之外父亲焦急的呐喊声音在空旷的荒野上回荡却被呼啸的炮火声瞬间撕裂、淹没。
最终所有的声音都化作了同一个单调而恐怖的节奏:哒哒哒哒哒……那是无数战马沉重的铁蹄无情地践踏着冻土也踏碎了他所珍视的一切化为齑粉。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万籁俱寂连风似乎都暂时屏住了呼吸。
就在这极致的死寂中德胜的意识却诡异地有了一丝短暂的、冰冷的清明。
他清晰地嗅到身下那破旧苇席散发出的浓烈气味——不再是单纯的草木气息而是一种混合着汗渍、泥污、呕吐物和……某种更深沉、更本质的腐败气息。
那是死亡的味道。
浓重得让他窒息。
德胜躺在冰冷的、硌人的苇杆上身体依然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如同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高烧带来的灼热感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骨的、由内而外的冰冷仿佛连血液都已冻结。
德胜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深深地抠进身下苇席那经纬交错的枯茎缝隙里指甲因为用力而翻裂渗出丝丝暗红的血迹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眼前如同走马灯般飞速闪过破碎的景象:家乡金秋时节翻滚的麦浪阳光下母亲温柔含笑的脸庞过年时三叔偷偷塞给他的一小块麦芽糖的甜香…… 然而这些温暖的画面瞬间被更强大的黑暗吞噬——熊熊燃烧的房屋在烈焰中坍塌扭曲的尸体堆积在焦黑的断壁残垣间刺鼻的硝烟味盖过了一切…… 德胜拼命地想看清爹的脸那张在他记忆中已经有些模糊的脸。
可无论他如何努力那张脸始终笼罩在一层浓厚的、化不开的迷雾之中冰冷而遥远如同隔着生死的界限。
德胜对生的渴望从未如此刻这般强烈又如此刻这般绝望。
他的手那只瘦骨嶙峋、布满冻疮和裂口的手无意识地、疯狂地在身下的苇席上抓挠着仿佛想要抓住什么。
抓住这冰冷世界里最后一点依托抓住那即将彻底流逝的生命线。
枯硬的苇茎深深刺入指缝刮擦着皮肉发出细微而刺耳的“嗤啦”声。
苇席被他挠得稀烂原本紧密的编织结构被强行撕裂、翻卷露出下面更粗糙的底层。
德胜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绝望的挣扎。
指尖的皮肉被磨破渗出的血珠染红了断裂的枯茎也染红了那些被强行扭曲的纹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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