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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东与河西的故事第1章 家蔚病榻熬残岁 玉兰忍辱立寒门

南三河的水是活的。

它从洪泽湖深处挣脱出来裹挟着淮河千万年沉淀的泥沙带着水族腥涩的气息与腐烂芦苇的微甜一路奔涌嘶吼。

到了小姬庄东南这一片河水似乎耗尽了长途跋涉的狂野变得温顺而疲惫任由泥沙沉积在荒凉的岸边淤出一片广袤的滩涂。

滩涂上野芦蒿便成了霸主。

它们生得泼辣而疯魔春日里是嫩得能掐出水的绿油汪汪一片在河风里起伏如浪;到了秋冬便褪尽了颜色只剩下一片枯败焦黄硬挺的茎秆在寒风中萧瑟呜咽像无数指向苍穹的枯瘦手指。

年复一年枯荣交替像极了小姬庄里那些在泥土里刨食的庄户人——命贱如草却有一股子从骨子里渗出的、石头缝里也要钻出芽来的熬劲儿。

虞玉兰的裤脚沾满了滩涂新挖的湿泥沉甸甸地坠着。

她刚从衡阳中滩回来臂弯里的竹篮显得空荡只勉强躺着半篮芦蒿。

叶片上凝结的水珠随着她沉重而略显蹒跚的步子一颗颗滚落在脚下斑驳的青石板路上洇开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迅速被干燥空气吞噬的痕迹。

日头已经西沉像个烧乏了的巨大炭球悬在远处稀疏的树梢上将天空染成一片暧昧的橘红。

家家户户低矮的茅草屋顶上烟囱里冒出的炊烟扭动着上升混着河面上吹来的湿冷水汽把整个庄子笼罩在一片灰蒙蒙、暖意稀薄的薄纱里。

可这份暖一丝一毫也透不进她家那三间低矮的土墙草屋。

人还没完全跨进院门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已经穿透薄薄的门帘撞进她的耳膜。

像一架行将散架的破旧风箱被人用尽全力、不顾死活地反复拽拉每一声都带着气管深处撕裂般的锐痛和令人窒息的痰鸣。

虞玉兰的心猛地一缩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她紧走几步将竹篮往灶台上一放发出“哐当”一声轻响顾不得满手的泥水一把掀开那洗得发白的旧蓝布门帘。

昏暗的光线下姬家蔚蜷缩在挨着山墙摆放的那张张脚床最里侧的角落。

被子裹着他嶙峋的身体像裹着一捆枯柴。

他瘦得只剩下骨架的手指节突兀得吓人此刻正死死攥着油腻发硬的被角手背上青筋暴起。

额头上沁出一层黄豆大的冷汗在灰败的脸色映衬下闪着微弱而冰冷的光。

“又咳狠了?”虞玉兰几步抢到床边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伸出手粗糙冰凉的手指急切地覆上他的额头。

指尖触到的皮肤滚烫得惊人那热度灼痛了她的心。

“烧还没退下去?”她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声音沉了下去。

姬家蔚艰难地摇摇头喉咙里发出“嗬…嗬…”拉风箱似的急促喘息似乎有粘稠的痰液死死堵在胸腔深处。

他微微睁开眼浑浊的目光看向虞玉兰那眼神复杂得令人心碎——有沉重的歉意有深不见底的无奈更有一丝竭力隐藏却终究泄露出来的、对未知命运的恐慌。

他才三十三岁可这具被痨病反复啃噬的身体却已显出风烛残年的枯槁比村里七老八十的老叟还要虚弱不堪。

“芦蒿……”他挣扎着从几乎黏在一起的喉咙里挤出嘶哑如砂纸摩擦的声音“……卖了吗?” “卖了半篮”虞玉兰动作麻利地替他掖紧被角声音尽量放得轻柔像哄孩子“换了两升糙米。

”她顿了顿看着他那深陷下去、毫无血色的脸颊“剩下的留着咱自己吃掺点米煮粥顶饱也养人。

” 姬家蔚似乎想说什么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疲惫地重新闭上眼。

长长的睫毛在他苍白如纸的脸上投下一小片浓重的阴影像两只垂死的黑蝶。

虞玉兰看着他这副被病痛彻底摧垮的模样心里那股被揪扯的酸涩感再次汹涌而来堵得她几乎喘不上气。

灶台上那半篮芦蒿散发出的微苦青草气此刻也仿佛带了绝望的味道。

如今他们已是四个孩子的爹娘了。

这称谓沉甸甸地压在她肩上比一百斤的担子还要重。

十八岁那年的春天仿佛还在眼前。

那时她还是虞圩村虞家庄那个远近闻名的能干姑娘挑起满满两桶水走三里地腰不弯气不喘红扑扑的脸蛋上总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

媒人领着她沿着南三河堤岸一路走到小姬庄来“相看”。

那时的姬家蔚虽然也瘦但身量是挺拔的眉眼清秀得像河滩上刚抽芽的水柳说话温温吞吞带着点书卷气的斯文。

他偷偷看她一眼耳根子便悄悄染上薄红那份老实腼腆像初春河滩上怯生生探头的嫩草芽一下子戳中了虞玉兰的心窝。

村里人都说她傻。

虞玉兰生得周正浓眉大眼身板结实手脚更是出了名的勤快麻利。

按说怎么也该嫁个家境殷实些的至少得是个身强力壮、能扛得起门户、顶得住风浪的壮实后生。

可她偏偏铁了心认准了姬家蔚这个风一吹似乎就要倒下的病秧子。

她那时总带着一股天真的倔强想日子嘛是人用双手过出来的。

他身子骨弱没关系她多干点就是了。

力气她有韧劲她更不缺。

只要两个人一条心劲儿往一处使总能把这清贫的日子一点一点拽起来拽出个热乎气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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